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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1/10 6:41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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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吉在一个池塘里寻了死。陈大力进了白镇唯一的看守所,总做噩梦,梦见王小吉。白天出工时一晃神,缝纫针便将他的食指扎了个透。在医务所,他认识了会拉胡琴的老陈。老陈想,如果陈大力的噩梦能靠一把胡琴摆脱掉,兴许就是命中注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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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琴

少管所建在一块荒地上,车子抵达时的天色已暗,北风正吹得猛烈,十几栋楼房和荒地一起在黑暗中漂浮。车子开到一扇铁门的近处,陈大力才发觉那里的围墙有多高,比他和王小吉翻过的任何围墙都要高,高到让他害怕。墙头围了一圈电网,一排照明灯将墙角四周照得如同白昼。

陈大力刚下车,就被自己的影子吓住了,那是瘪长的一条黑影,亮光一下将它吸进了铁门的缝隙内,只留了腰部以下的身影,截断在冻裂的路面上。

陈大力头一回见到这么猛烈的亮光,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瘪长的人影。这亮光衬得四周的夜极黑极黑,他更是头一回落入了这种地步的黑夜。

铁门开了,有几个交接手续的狱警定在那儿。

陈大力被押进去,他忽然想,王小吉死了,倒是好的,又忽然想,王小吉要陪他一起来,也好的。等铁门关上,他立刻又打消这两个可恶的念头。是他对不住王小吉,他现在是罪有应得。

整个被囚困的冬季是难捱的,陈大力剃了光头,穿上灰色的少管服,每天在7监区的服装车间做牛仔裤。因为是新来的,他每天还要比旁人多劳动半小时,冲厕所。

那是一座红砖厕所,地面始终半干半湿,陈大力拎着水管进去时,冬天的阳光正好从排窗里投进来,不规则的光影和隔夜的尿渍混在地面上,形成一大块斑纹。

每天的斑纹都不相同,大部分时候是分不出形状的,运气好的时候,地上会出现一个中国地图、一对翅膀、烈马的头……看得多了,陈大力有天夜里做梦,梦境就是这个红砖厕所,地上竟摆着一把胡琴,他去捡,手指头沾到的却是血。

噩梦做了很多遍,陈大力夜里就不敢睡了,白天出工时一晃神,缝纫针便将他的食指扎了个透。

犯医领着陈大力去了医务楼。

少管所的医务楼是一栋三层小楼,一楼急诊、开药、照片子,二楼有个小手术室,大手术则要带犯人去外头做,三楼是住院部,一半是普通病房,另一半用加粗的铁栏杆隔出来,成了传染病隔离病区,有几个得了肺结核的少年犯关在里头。一般情况,人走到二楼,就能听见楼道里传出干巴巴的咳嗽声。

老李在楼里待了很多年了,他个头儿高,就是瘦,穿一件发*的白大褂,整个人空空瘪瘪的,在楼里跑上跑下,给各个办公室送开水。

医务楼的七八位医生前几年考了编制,白大褂里套着一身警服,老李的白大褂里则是一件高领保暖衣,红色的,颈口处的松紧带已经不管事了,一条极细的脖子就像嵌在一朵红色喇叭花内。

老李没编制,他就是个烧开水的。

锅炉房以前让犯人烧,那是个老实巴交的16岁男孩,盗窃进来的,刑期也不长,就是家里穷。有次男孩肚子疼,想吃宝塔药,医生没开给他。这孩子便生了恨心,就将大扫除弄出来的一窝小老鼠扔在锅炉里,把烧了几天的幼鼠汤给医生们喝。幼鼠哪里禁得起煮,有人用鼠汤泡面时嚼到了一根酥软的鼠骨,事情才被察觉。

这种情况下,锅炉房便请老李来管。

他拎着六瓶开水往一楼办公室去,碰见了举着一根手指的陈大力。

外科的朱医生正抓着几张报纸赶去茅房,顺嘴交代老李:

“老李呀,帮帮忙,我抽屉里有把老虎钳子,你帮这小子把针拔了。”

服装车间每隔几天就有人被针扎手指,朱医生处理得多了,也麻痹了,这种事但凡撞见老李,基本上都喊他代劳。

老李不仅没什么怨气,还忙得一头劲,兴奋地冲陈大力招手。

“来来来,蹲到这块儿来。”

陈大力蹲过去,见老李手上已经抓着一把老虎钳,吓得一哆嗦。

“犯什么事进来啊?”

“捅人。”

“人都敢捅,你还怕这老虎钳?把手指头伸过来,那只手把着腕。”

陈大力咬紧牙帮子,手伸到了老李跟前,老李挽了挽袖口,又问:家哪边的啊?

“白镇。”

“白镇我熟呀……你眼睛瞅别处去……白镇我每年都要去两趟的,一趟是赶集,另一趟……”

老李这声话没讲完,忽然下了一阵猛劲,老虎钳将陈大力的手指头连拖带甩,不容陈大力哭喊,那根断针就被钳了出来。

“另一趟是去上坟。”

陈大力疼得牙帮子发抖,听不清老李这半句话。

“什么坟?”

“打听这些事干嘛?蹲蹲好,待会儿有人给你上药。”

老李拎起桌角几只空水瓶,调头走了。

老李在医务楼是烧开水的。在这块地方,他的地位就比少年犯们高了一级,小楼里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,都能差使他,有人喊他倒垃圾桶,有人喊他扫楼道,还有养成怪癖的医生切了犯人的扁桃体,这些医疗垃圾也得差他留存在一只育肥袋里,好给窗台上的花草供肥,那个医生每天早晨会俯身听花草们的动静,像只蜜蜂似的,叮在窗台处…….这儿的医生总是无聊至极。

但对老李来说,这里好歹有一碗公家饭,不是一般人吃得来的。

老李回到锅炉房,一只裹着棉被的铁炉子正吹出一阵白烟,嘶嘶嘶地鸣着。他从被自己屁股磨亮了的小木凳下面掏出一只口风琴,趁着炉声的掩护,吹了一段巴迪格林的《GodFather》,琴声将他引进了人生中最风光的那几年。

年,老李出生在江南的书香门第,父亲留过洋、闹过革命,解放后干过副县长,分管文教,母亲是扬琴世家的千金,不仅乐术学得精,还在大学里授过课。

老李从小继承了母亲的音乐天赋,6岁便开始学钢琴、扬琴、二胡、琵琶、古笛。不到十岁,老李就成了县里闻名的音乐神童,逢年过节,偶尔会和母亲同台表演。文革来了,父母都被定了右派,后来双双死在了劳改农场。老李初中毕业后便“上山下乡”,去的就是白镇,下乡时他的鞋被同行的知青们偷了,白镇那时候是*泥土路,他赤脚走了一遍,走出了满脚的水泡。他那会儿想,自己可能要埋在白镇的*泥里,这辈子没了翻身之日。

捱到77年,恢复高考的消息传遍了全国。老李当时被派去踩打谷机,他已经在乡下定了婚,未婚妻是一个黑壮的年轻女人,也在他身旁踩着打谷机。那是个极度勤劳的农村女人,她可以一个人踩着打稻机打一个通宵。有一次老李陪她打稻谷,晚上在草垛里睡了一觉,天亮了一看,她的腿还踩着打稻机的踏板,一上一下,像上了发条的机器,不知疲倦。

老李被那个场景搞得相当绝望。他望着未婚妻勾着腰的背影,就像一头撞在了苦难的铜墙上。

“恢复高考”是解救他的信号,但走文理路线是行不通的,他的文化课撂下的时间太久了,没了拾起来的可能。他所能凭借的就是一身撂不下的乐术,还有父母身后留下的一点点门路。

母亲有个学生,平反后进了师范学院艺术系,他写信联络上了,那边建议他走“二胡”的路子,就练《赛马》,练熟练精后就报名,那边会过来给他设立一个单独的考场。

他便每天拼死练琴,又怕声音吵到其他人,就半夜跑去一条瀑布旁练。二胡的音色格外招蚊子,练到天蒙蒙亮,蚊子将他咬得全身肿胖了一圈,第二天出工,胳膊已经抬不起来。

有天夜里刮台风,知青们都睡在茅草房里,忽然茅草屋顶被掀翻了,屋外的树木东摇西晃,四周的风声磅礴浩大。知青们迅速逃离,老李独自坐在破屋里,忽然察觉是练琴的好时机,端起二胡便拉。练了不知多久,是未婚妻一家端着火把找来,发现老李的身后积着一堆碎砖,原来他脑后一面砖墙已被狂风推倒,只差几寸便能将他整个人埋掉。没想到他只顾着拉琴,半点也没察觉。

未婚妻见他这么痴心练琴,就掉眼泪。她那一家人都是晓情晓理的老实人,觉得不能碍人前途,老李高考的事,便不再做半点阻拦。婚约也当老李的面毁了,好让他心无旁骛,考途顺畅。

老李最终靠一把胡琴,一曲《赛马》,进了大学的门,又出国留学,得了一堆奖,学成回来后留校任教,风光了好多年。

只是老李人生的“成”在于一把胡琴,“断”也在一把胡琴上。

当年那位未婚妻嫁给了一位孬汉,逼得这位勤苦的女人喝了农药,老李心疼不过,抱着胡琴上门吹丧,曲声拉得现场的女人都落了泪,很多女人就用手指头戳指那位孬汉。这人便恼了,要捡砖头拍老李。老李哪能想见,自己憋了一生的火气会在这种时刻泄出来,竟举着那把胡琴将孬汉砸倒,一下二下,不知砸了多少下,直到胡琴断裂,孬汉死掉,他才醒来。

老李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,38岁入狱,后因服刑表现良好,减刑3年,50岁出狱。他在狱内这12年,将一位管教的儿子培养成了音乐家,管教后来也升了,进了省监狱管理局。他记着老李的这桩恩,一直帮老李张罗狱外的工作,能让老李在少管所的医务楼烧锅炉,全靠这人的路道宽。

出狱后这几年,老李每年都要去白镇上坟,一只香点给当年的未婚妻,另一只香点给被自己打死的孬汉。

“你拎两瓶开水过去,倒里头泡一会儿,就下去了。”

今天的老李不大乐意帮忙了,他想自己的这双手好赖是弹琴拉琴的,他给外国人弹过《蓝色多瑙河》的,他给大学生拉过《赛马》《二泉映月》的,如今烧锅炉也就罢了,怎么还会有人天天喊他去通马桶呢?

“老李老李,帮帮忙,那只马桶是王院长要用的哇。”

朱医生将一整包烟塞进老李的白大褂里,老李挡了一两下,见是一盒8块钱的红双喜,也就没拒绝,去门后头寻了一只皮老虎,转头讲:

“你不得了,王院长的马桶也要去坐。”

朱医生咧着嘴笑,讲:“王院长去狱*科开会了,我就溜进去了一下,这只马桶也不经用的。”

老李讲:“你最好以后不要再坐马桶了,你没有坐马桶的命。”

两人乐呵呵地往院长办公室去,没一会儿,老李便搞定了那只马桶,他拎着皮老虎下楼,再过个把钟头,他就能下班了。这儿没有累人的活儿,心态搞稳了,不要总惦记以前那点儿高雅的事,他在这儿过的也是两头亮堂的日子------出工时太阳已经晒屁股,收工时太阳还赶不及落下。

正下来楼梯,老李撞见了陈大力。

“你个小杂种,怎么又扎针了,不学好是吧,是不是耍改造(逃避劳动的伎俩)!”

陈大力没吭声,头却摇得像只拨浪鼓。走廊的另一头,朱医生已经走出来了,端着一杯胖大海,瞅了陈大力一眼,又瞅了老李一眼。

“老李,你不慌下班吧?还是你来吧,我得接小孩下学呢。”

老李便挽了挽袖子,盯着陈大力讲:你个小杂种,又落到我手里。

拔针时,老李总要说点什么,好分散陈大力的注意力。

“家哪的啊?”

“白镇,你上午问过了。”

“对呀,你上午扎一针,下午又扎,是不是故意的?十个手指头都来一遍,用不着干活了是吧?”

“说了你也不信……啊哟!哎呦!”

这会儿讲话的功夫,针已被老李从陈大力的手指头里拔了出来。

“你说,怎么一天扎两根针了。”

老李这会儿有了讲话的兴致,一手拿药过来,一手将断针丢进痰盂里。

“我最近老做同一个梦,晚上就睡不好,白天没精神,眼皮子没睁开的力气,手上的活儿又不敢撂……我怕还得扎第三根第四根。”

“梦见什么了?”

“梦见我在冲厕所,地面上有把胡琴,那东西我熟悉,是我发小王小吉的,每回我都弯腰去捡,但摸到手的,尽是血。”

“为什么做这样的梦?”

“我不晓得。我只晓得王小吉一半是我害的,另一半是那把胡琴害的,他拉琴拉得手指头都烂了。”

“你这个梦很古怪,我认得一个解梦的朋友,等我下班去帮你问问,你明早来换药的话,我就告诉你怎么脱梦。”

老李交代完,将各个办公室空水瓶拎到锅炉房,锁了锅炉房的门,下班了。

出来少管所的大门,是半条宽敞的柏油路,另外半条路就和周边几千亩的荒地连于一处。两年前,少年犯们都是狱外劳动,种茶、插秧、割稻、栽果树,监狱管理局取消了狱外劳作制度后,这儿的地也都荒了。

路的西边竖着4根大烟囱,早前是化工厂,老李上班头一桩事就是擦医务楼的窗台,上面蒙着一层黑白相杂的粉尘。厂子近年停了,单位也干净了,路东边一个公园里更是多了很多的人。

老李下班后往公园去,路上他又在犹豫,要不要去秦老师的家里

秦老师就是他嘴里那位会解梦的朋友,准确讲是女朋友。人家49岁,风韵犹存,喜欢穿着旗袍逛公园,有次碰见坐那拉二胡的老李,听得入迷,不仅听出了泪,竟还忘了吃中饭,两人就认识了。

几年前,秦老师没了丈夫,只有一个在广东安了家的儿子,一年回来一趟。她很是孤独,就在家里摆了麻将机,叫朋友们来打牌,自己不会玩,便站旁边看,累了就去房里睡,听着麻将声才能睡个安生觉。后来两个牌友为输赢的事吵嘴,再加上她洗麻将洗得累手,就将麻将机送朋友了,每天只能去公园乱逛。

秦老师确实当过老师,教语文的,丈夫下海后挣了钞票,她30岁就辞了工作,小二十年没上过班。她爱看书,喜欢玄学,研究周易,信命。

刚认识老李时,秦老师便给他看了手相,端着放大镜看了一刻钟,忽然就蹦出来一句:你吃过官司的。

吓得老李浑身一颤,幸好她还有后半声话:没吃过官司,反正也磨过难的。

老李精明,心想,我都50多的人,这句话就是废话了。这位秦老师也是做做样子,没什么神通的。

但想归想,老李总要去求教“秦老师”的,有时问她碰见蛇是什么兆头,有时又问她头疼了是不是忘了给父母烧香。求教的次数多了,就把秦老师“求教”成了女朋友。

虽是桩美滋滋的事,但老李也犯了男人的通病,他跟秦老师拍胸脯的,讲自己是少管所的医生,狱警编制,住的是福利房,没结婚,因为不能生育。为了圆谎,他甚至买了一身假警服挂在衣架上,坐过牢的事自然半个字都不敢讲了。老李口头的这些条件,对秦老师来讲简直完美。这阵子,秦老师已经暗示老李走证,两人要搭伴过余生了,老李怕先前撒下的谎戳破了脸皮,躲了几天。

想着想着,老李的脚却不像是自己长的,自动就走到了秦老师的家门口。

进门了,秦老师给老李泡了一杯白茶。茶叶子漂亮极了,一杯茶的功夫,老李就把陈大力的事情讲清楚了。

秦老师好像悟到了什么,给了老李一巴掌,讲:“你个憨包哦。好兆头呀!”

老李问好在哪儿。

“老天爷奖你一个徒弟,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。”

老李面孔一板,跟秦老师讲:那小子捅人进去的,我哪好收这种徒弟?再讲,那里头我哪有教人这些东西的空当。你这次不灵的,离谱的。

秦老师给老李续上一些水,问他:你在那里头具体干什么?

老李咳了一声,讲:管教哇,管管那些孬孩子。

讲完便喝掉半杯茶。

秦老师又问:你晓得我前面那位是做什么的?

老李讲:你不是都讲过了,做外贸服装的。

秦老师讲:对的,但他下海前也是里头的。

老李听得一惊,秦老师又讲:你想想我们怎么碰面的?

老李讲:在泮池园哇。

秦老师讲:泮池园挨着狱警家属楼,里头十个有八个是狱警家属。

老李又是一惊。

秦老师讲:狱警那身衣服我洗了多少年了,臂膀的牌牌上是“司法”二个字,你那身是“公安”。你自己都没拎得清,就来糊弄我。

老李的脸着火了似的,喉咙也好像发烫了,半天不敢出声。

秦老师又讲:我相中你,哪里是图这点点东西。我不缺什么的!我是相中你的才华,晓得么。

老李这才缓过来劲,嘻嘻地笑着,露出一嘴烂糟牙。

“你来这边看看。”秦老师引着老李进了一间次卧,这房门原先是锁住的。老李刚进门时,夕阳正架在窗户上,红光照得小屋十分亮堂,一面超大的书架上摆满了金银色的奖杯,耀光四射,灼得老李睁不开眼皮。

秦老师从书架上端来一张照片,一个穿警服的板正男人站在一群犯人的中间,犯人们每人抱紧一把胡琴,男人的脚跟前摆着一只半人高的金色奖杯,上头写着“全省服刑人员音乐大赛金奖”。

“这些人都是瘾君子,他下海前调去强戒所干了两年,那时候流行在*绩上搞花样,所长就在教改楼立了一个阿炳的石膏像,阿炳拉胡琴,也吸*,反正是个文化名人,就弄出点戒*所的文化招牌,让吸*的人通过音乐戒*。他工作是勤恳的,胡琴队成立后得了不少奖,为领导添了不少排面。但后来有犯人叫家人寄琴进来,哪晓得琴筒里藏了*品,还在监舍吸。事情出了要有人担责,他索性辞职下海了。”

老李呆钝钝地站着,也不晓得秦老师这番闲话背后的意思。

“我刚碰见你时,其实没有瞧你的人,是被琴声吸引来的。你拉得真好。他当时管着琴队,也起了心,想弄懂这东西,但僵手僵脚的,拉出的都是噪音,我听了都睡不着觉。后来他肝癌走的,临走前两天,还要试试这东西,拉琴的力气都没了。我晓得他惦记着以前那些工作,做生意不是他衷心的事,但里面的工作是最难的,人心也是最难的,他在工作上是出了力的,但结果很不好。”

秦老师这边说着话,那边已将一把胡琴端到了老李面前。

那是一柄黑檀二泉琴,专拉《二泉映月》的,音色要比一般的胡琴低5度。

老李搭手一摸,说:“好琴呀,这琴皮真亮啊,是越南的金花蟒皮呀。”他又当即调了调音,拉了个《二泉映月》的前调,忍不住又讲:“好琴!好琴!”

“这把琴就是当年藏过*品的,被他弄来后修好了。所以我讲这番话,你晓得意思了吧。是缘啊。一把胡琴,所有人所有事所有过去,都联到一块儿了。你把琴带给那个小孩,让他夜里抱着睡一宿,要是脱了梦,你就应当把乐术都教给他,这就是搭救他,就是造化,也就是你的善业。”

秦老师讲完话,便将琴包好了,让老李带走。

昨天夜里,有同改从伙房弄来了料酒,陈大力喝了两袋,得了几分钟的浅觉,却还是那个血糊糊的梦,惊醒后,便不敢再睡。第二天去医务楼换药,眼泡肿得不像话了,人也好像瘦掉几斤。

老李再见到这个人时,正送着开水。那把胡琴他倒是带来了,在锅炉房的门后头和笤帚摆在一起。他想,这样好的一把琴,这样就交给这么一个人,是不是稳妥。

这会儿想事的功夫,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,蹲下来喊了一声:“干部好。”

老李左右看看,走道里只有拎着6瓶开水的自己。他咳了一声,放下开水瓶,问:“手指头好了点吧。”

陈大力点点头,问老李:“昨天讲的那桩事怎么样?”

老李犹豫了一下,走道里忽然出现个人,是拉硬屎的朱医生,正揉着肚皮四处踱步。老李倒像做贼的,有些心慌,扭身返回锅炉房,到门口又回身,朝陈大力招了招手。

等人刚进门,老李就端出那把胡琴。

“呐,你拿回去,摆在床头。记住,是放床头,不要放身边,不然睡觉翻了身,容易压断琴的。”

陈大力犹豫一下,讲:“我拿不回去,干部哪里能同意。”

这时,门外探过来一颗大脑袋,吓了两人一跳,原来是拉硬屎的朱医生。

“你们躲这块搞什么*名堂。”

“朱领导,你认得他们监区的管教么?”

医院外头的吸烟房指了一下,一个胖乎乎的狱警正在那抽烟。

“认得。全所23个监区,只要有点职务的,我都认识的。你有什么事要我过去讲情,我肯帮的,你毕竟也帮我那么多次的呀。”

朱医生推了推眼镜,仔细瞅了瞅陈大力,话却是讲给老李听的。

“那好的很。这个小孩是我家乡的,家里给他捎来一把胡琴的,狱规你晓得的,乱七八糟东西不给送进来。你方便的话,过去帮忙讲一讲,让他将这把东西带去监舍里头。小孩子练过的,将来出去了,指望这把东西糊口。”

朱医生又推了推眼镜,讲:“好办的。”可人还是站在门口,好久不动。

老李有数了,马上讲:“朱医生往后还是坐马桶,坐马桶对你的老毛病要缓得多。”

朱医生这才出去讲情。

初春的傍晚蒙了一层薄纱纺的雾气,高墙内排起了细长的收工队伍。暮色将至,少年犯们从一条潮哄哄的碎石路走来,喊着响亮的收工号子。队伍里有陈大力,他背着那把胡琴,沉沉地走着。

少管所近日扩建整修,原先的监舍要拆掉,少年犯们住在搭建的简易房里。陈大力睡上铺那把胡琴摆在床头,他这一宿果真睡得沉下去了。第二天美滋滋地醒来,浑身都精神了。

隔了三天,他去医务楼换最后一次药,老李见他面色好了很多,就知道他脱梦了。他将胡琴还给老李,老李摆摆手,讲:

“这把东西也不是我的,到你手上,就是你和它自己的缘分了。你不急还我。孙悟空没了金箍棒,就是个脏猴子。你现在也离不得这把琴,我那位解梦的朋友讲了,这琴就是你的*魄,离了,你就丧掉精元,噩梦还要来纠缠你的。不仅不能离,你还得学会拉它。”

陈大力讲:“里头日子蛮难熬,我也想学本事,但我腾不出时间,也找不到人教,自己瞎拉,肯定要‘吃规’(违反监规后受罚)。”

老李讲:“不用你来操心,你跟着练就行。”

老李听进去了秦老师的话,他这三两天都用来想清楚这桩事。如果陈大力的噩梦真能靠一把胡琴脱掉,这桩事兴许就是命中注定,他便将一身乐术传给这么个人。但在高墙里授琴,麻烦是很多的,况且他一个烧锅炉的,不太好随意流动,陈大力也不能天天来医务楼。

近期有一所监狱出了场火灾事故,全省监管场所都在重视消防,他便想了个馊主意:

打申请给狱*科,要检查所有监区的锅炉设备,到了陈大力的监区,就将锅炉弄坏掉,高墙内更换设备是桩麻烦事,手续审批流程要走个把月,这点时间劳务科肯定要老李来送开水,他就能每天腾点时间照会陈大力。

事情就这么忙开了,一切进展顺利。

在牛仔车间小小的锅炉房里,老李教陈大力识谱、按指头、触弦、运弓,打音、换弦换把……他一样一样地教,陈大力一桩一桩地练。

为了不惊动其他人,就要减弱胡琴的音量。老李就用湿毛巾盖在琴筒上,陈大力一边练,他就在一旁倒腾那些开水,将水慢慢地往开水瓶里灌,流水的响声正好盖住练琴的声音。有时看陈大力练得不对,他一慌,开水就烫到自己的手指。

一场琴练下来,干部们拿老李的开水泡茶,水都凉了,茶叶像一团死掉的蚂蚁,脏兮兮地黏在杯底。

教了一阵,老李瞧出陈大力有拉琴的天赋,他手掌宽阔,劲头又足,控音能力出色。再练一阵,他就准备教陈大力拉《二泉映月》了。

陈大力学了琴,好像真就体内被注入了内力,每天劲头十足,缝纫机踩得飞起,劳动量就上去了,竟然还得了个劳动标兵。

到了每周的休息天,同改们都出去了,有的操场玩球,有的在活动室打牌,陈大力却在监舍练了一天的琴。收封就寝,他是头一个睡熟,半夜被尿憋醒了一下,舍不得枕头,照旧睡。又不知睡了多久,尿意实在太强了,他闭眼下床,马桶就靠在墙角,他几步能跨到的位置,却怎么也过不去,深一脚浅一脚的,踏进了一块潮烘烘的地方,周围都是漆红的大柱子,模样像是村庙的柱子,但庙里只有两根大红柱,这块地方却竖着数不清的柱子。

陈大力憋得难受,就找到一根柱脚,叉着腿撒尿,尿冲在红柱子上,淌到他脚跟前都变成了血。他怕了,想逃,却绕不出这些红柱子。忽然,有人躲在一根柱子后头望他,他就喊:你是谁。那人不答。他使劲揉眼睛,还是瞧不清那里的面孔,倒看见那人背着一把胡琴。他就喊:你是王小吉?那人不答。

他又喊:“王小吉!王小吉!”

那人冲出来,给了他一记巴掌,说:“你喊什么喊?别人不要睡觉啊!”

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面孔,是站夜岗的臭豆腐。原来刚才是个梦啊。

臭豆腐鼻头一动,问陈大力:“你他娘的是不是尿床了?”

臭豆腐是个脏话连篇的花案犯,他浑身都臭,口臭、脚臭、狐臭,也有人喊他臭虫,但更多的还是喊臭豆腐。

陈大力完全清醒了,身体的各处知觉也恢复了,先是问到一阵骚臭味,然后发觉屁股已被湿透的被子捂得发痒。

“陈大力尿床啦!”

臭豆腐兴奋地喊了起来,所有人都醒了。

臭豆腐平常爱“跑马”,总被监舍里的人笑,现在遇到了尿床的陈大力,好像要将先前受的嘲和辱,都转移到陈大力的身上。

陈大力有些起床气,跳下床推了臭豆腐一把,他力气太大了,臭豆腐被推得后退好几步,一屁股栽在地上。他爬起身便朝陈大力吐口水,抓起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,朝陈大力砸过来。是一副搏命的架势。

臭豆腐犯的是花案。犯下这种案子,臭豆腐入狱的经历自然好不了,他受老犯们的欺负多了,也学着欺负新人。陈大力就是新人,臭豆腐不能在新人跟前掉脸面。此刻,他必须搏斗,打得过也得打,打不过也得打。

监舍是有规矩的,臭豆腐比陈大力改造的年头长,老资格了,监舍里的人都向着他,全在给他驾驶助威,齐声喊着:“干死这个逼!干死这个逼!”

臭豆腐更来劲了,将一只劳保鞋砸出去,砸中了陈大力的左脸,连带着他的鼻孔也淌出了血。

陈大力不吭声,自从得知了王小吉的死讯之后,他早都变了个人,变成了一个没脾气的人。他再是受人欺负,再是承担劳动任务之外的活计,从不吭声,只当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。

按照里面的规矩,他是捅人进来的,早不该一直冲厕所。

陈大力一直在忍,一直在刻意惩罚自己。

只是这一刻,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:“砸死这个拉二胡的叫花子!”

这声话令他想到王小吉,脾气就上来了,受怒火支配着,他也料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,不知抓牢了一根什么物件,一顿狂风暴雨的抡打和怒吼,将围住自己的几个人一通暴揍,重点击打对象当然是臭豆腐,他被打倒后又失了声。

陈大力发怒起来简直无人能敌了。他打过瘾了,打得几个人都服了软,这才发现手上竟抓着一把断成两截的胡琴。

监舍组长已在大声呼喊:陈大力打死了人!报告干部,出人命了!

老李一早上班,医务楼已经满当当的人头。平常不会这样,除了三两个值夜的医生,老李通常是第一个到岗的。等他烧好一炉开水,再将水灌进开水瓶后,各科室的医生才陆续进来。

老李走到锅炉房门口,瞅见一支血污斑斑的担架,外科的朱医生从他身旁跑过去了。他身后是几个犯人抬着另外一支担架跟着跑,担架上躺着一个黑巴巴的人,脑袋上的纱布裹得像个木乃伊。

医务楼外面停了一辆救护车,几个特警下来,接手了担架,将医院。

等朱医生回来,老李凑了上去。

“出什么事了?你这么早就忙了。”

朱医生将老李一把拽进锅炉房,讲:“要命的,老李啊,你也闯祸了。”

老李讲:“神经啊。我一早上才来,能有什么祸闯?是我昨天没断电么。”

“是你那把胡琴闯祸了呀。那个犯人拿胡琴打架,琴都打断了,刚才送走那位,伤不轻的。我反正没把握,就打申请,让他出去治了。好像有块头盖骨裂了,你晓得吧,严重的。你也要害死我了,那把胡琴,我帮你讲过情。”朱医生心慌慌地讲完,便回到办公室。

老李更慌,好端端的事搞到眼下这样烂糟糟,人要救不回来,或是傻了残了,上面查下来,恐怕自己烧锅炉的活计不保。慌了一阵,他又恼怒起来,捏紧拳头在墙壁上打了一拳,捶掉几片墙皮,自己骂自己:“没出息的东西,自己混到今天这样了,还要软了心肠收徒。收了这种烂徒弟!自讨苦吃!”

老李坐牢时便立过志,余生要当个心肠狠的人。十几年熬出来后,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“黑化”的,当年的牢狱环境极度黑暗,心不狠的人是混不出头的。他出狱后能有这份烧锅炉的活计,是付出过代价的。他指望从这退休,指望烧锅炉的这个岗位养老。他这半百年岁没怎么见过干净的人心,都是污七八糟的……他早都应该适应环境,早应该做个狠心人了。

他最不该插手医生们的事,好好烧开水,就不会遇见陈大力;他最不该逮住解梦的由头去找秦老师……他甚至想到,早也不该去逛公园,何必认识秦老师呢。他孤单单过了几十年,怎么到现今了,还有这种追求?

他这半辈子没几桩顺心的事,受挫多了,就像挨鞭子挨多的牛,看见鞭子,嗅到危机,膝盖就软了,想四处求教人,托关系找门路,想那根鞭子悬停下来,或者抽打的力度稍稍小一点儿。

眼下再琢磨,都为时已晚,他甚至怨恨秦老师,要不是她那玄乎乎的馊主意,哪至于到今天这副地步。

老李在锅炉房绕了几圈,心焦得不行。

想到秦老师,他便想自己这桩活计丢不得,秦老师以前的爱人是这个单位的,关系和门路照旧还在。他现在闯了祸,不能求教以前的管教,况且省局的那点关系是远水解不了近火。秦老师也是有责任的,她应当帮帮自己。

老李心知肚明,自己早都活成了一个怕事人、一个可怜人。

秦老师最近口淡,买了十几颗青菜和一斤粗盐,在阳台上做腌菜。老李刚到楼下,秦老师便挥舞着一只盐巴巴的手掌,喊他:来得巧呢,快上来帮帮我。

老李倚在门口,人却不进去,拉长着一张脸,秦老师便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老李有意带了一点点哭腔,讲:“出事了,那孬孩子拿琴打坏了人。”然后又扇了自己一耳光,讲自己不该,不该将琴带进去,又央求道:“秦老师,你好歹帮帮忙吧,我工作丢不起的。”

这是他来之前想好的话,演给秦老师看。

秦老师在围裙上揩掉手上的盐巴,拉老李进屋,又倒了一杯茶来,讲:“你不要慌。我先打听一下那个受伤的。”讲完,人就去一旁拨电话了。这一会儿空白的功夫,老李好像回到了当年审判自己的法庭上。

那是一块在记忆中抹不去的空间,一面巨大的金属国徽面对着他,所有的人都显得比他高大、比他威猛。他紧缩成一团,用这辈子最卑微的音调做着自我陈诉。他说,我有罪,我是肮脏的罪人,我认罪悔罪,求法官轻判。

这最卑微的音调不单单是讲给法官听,更是讲给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命运之神。他晓得,自己得罪了这尊神,稍稍不留意,命运又要来鞭笞他。

秦老师已经撂了电话,老李的内心慌乱如麻,好像当年的那柄法槌又要落下了。

“不要紧的,那小孩问题不大,脑部照了片子,头盖骨没伤到,就是轻微脑震荡,失了一点儿血。”

危机解除,老李长饮了一口茶。这片刻,他才晓得自省,是自己过度反应了,早早赶到秦老师面前出洋相。

“别笑话我呀,我晓得自己怕事的……我不要再教那个孬种了,顶好的一把琴也断掉了。”

老李又自己续了一杯茶,秦老师不吭声,继续到阳台上弄腌菜了。老李坐不住了,也去帮忙。

午后的阳台暖意十足,两人都不吭声,盐卤从腌菜上滴落下来,都能听到响声。在这股忍受不住的寂静之中,老李隔着一把腌菜对秦老师说:

“我应当对你坦白的。你不晓得我今天怎么这样慌张……我是亲手用胡琴打死过人的……也是在里头待过的人……”

秦老师不吭声。

“我不是有意瞒你,我是不晓得怎样开口,你介意不啦?”

秦老师不吭声。

“你在想什么?”

老李绕到秦老师跟前,抓紧她手头的一把腌菜,她忽然讲:“我没在想你的事。我好像摸准了一股很强的直觉,你是应当把琴教下去的。”

老李别过头去,恶狠狠地回一句:我教小孬种个屁。

陈大力的运气顶好,臭豆腐脑袋上只缝了三针,要再添一针,他就该加刑。他在禁闭室待了一个月,又被送去严管队特训了两周,掉了20斤肉,这场打人事件才得以平息。

这一个半月,春天已经来了,少管所铺了新坪,一大片嫩绿色冲击着高墙内所有钢筋混凝土的灰淡。陈大力因祸得福,大概是生产组长见他干仗勇猛,便高看他一眼,派他一桩“雅活儿”,近几天缝纫机不用踩了,来给草坪浇水。

草坪上的天好大,白云朵朵,结实浩荡。只是日头也开始紧了,陈大力抬着油汪汪的额头望天,一天都望不够。夜里,他又做古怪的梦。

梦境中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幽蓝,水一样波动着,他升到天空,如绸一样飘甩。天空忽然变成了泳池,他倒着身体在划水,眼睛只能往下瞧,瞧见一个背着二胡的人也在望天,他便喊:王小吉,你来扎猛子呀。

那个人的面孔渐渐清晰了,是王小吉的老爹王大吉,他背上的二胡变成了一个纸人,那是个会说话的纸人。

“天上的水扎猛子会摔死。”

声音是王小吉的。陈大力的失眠症就这样又开始了。

有天出工,他不愿去给草坪浇水了,睁着两只冒血的眼睛上了机位,埋头踩着缝纫机。他想着再扎一针,医院求老李,求他来教琴,拉了琴,他晚上就睡得好。

这一琢磨,整个人倒紧张了,非常精神,注意力格外集中,即使干活的手速再快,也没了半点出意外的可能。捱到中午,他咬咬牙,自己将手指头摆到了缝纫针的下面。

扎针的起初几秒是来不及疼的,知觉最先将一股灼热感传递全身,然后听觉会得到针在指骨里别断的响声,随后才开始疼,整只手都会麻掉,独剩那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在疼。

“陈大力又扎针啦!”

线长兴奋地喊起来,线上的其他人也跟着喊:“陈大力又扎针啦!”

陈大力是流水线上的前道工序,他一停,整条线都要停产。要是没“机动”顶替,整条线的少年犯们起码能休工半天。

当天恰好本线的“机动”借给了其他线上,少年犯们就兴奋极了。

管教过来一看,很是生气,问陈大力:“你到底什么情况,一而再,再而三地……你先去医务楼吧,回头我让教导员来找你谈话。”

老李早都忘了陈大力这么个人,再照面时,他气得嘴唇都在抖。但转头一想,何必呢,不相干的人了,气他做什么。他又想,这些气应该还是气自己的,陈大力用胡琴打人并不值他来气,他又不是人家的爹和娘,只不过这桩事激出了他最讨厌的那个自己,那个怕事、怯懦、多疑的自己。

两人是在楼梯口碰上的,陈大力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老李,讲:“你帮帮忙吧,我又做了*梦。”

老李瞧了一眼陈大力滴血的指头,绕开一步,背朝着陈大力,讲:“你不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见我,我可不是你的救世主。那把琴都被你弄断了,我俩之间这段师徒缘也应该断了。我总不至于贴钱给你买把胡琴,再让你用来打人。这回没打死,下回呢?”

陈大力讲:“我晓得错了……但我不晓得,我为什么一直在错。”

老李讲:你错不错的跟我不相干,我要是有一点点恨意,我也不是可惜你这个人,我是可惜那把琴。

你这种孬小孩,枪毙了拉倒,活着只能当害人精。

朱医生听见楼道里的话声,瞥出头,讲:“怎么这个孬小孩儿又扎针了,搞笑的,手指头都是铁打的啊,不晓得躲一躲呀。”

讲完,他又示意老李来处理。老李冲进办公室,拎走几只热水瓶,白了他一眼,头也不回地进了锅炉房。

傍晚的霞光收得很亮,老李照常下班。本来他应当去秦老师家的,秦老师的腌菜香了,要炒蚕豆,让他去吃晚饭,再带走一罐,早上可以搭稀饭。老李心一狠,直往住处走,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骨头硬一点,干嘛要围着一个女人转,她秦老师就不能来自己的住处炒腌菜,每回都喊他上门,他又不是一只狗,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。

老李决心当个狠人。他不怕什么的,他也不奢求什么的,他只要自己安顿好自己。

老李住在单位的备勤楼,那是一栋老得不能再老的楼,东侧的墙脱落了一大片水泥,红砖头裸露在外面,西侧是一大片杂草,整栋楼的角落被青苔染出暗绿痕迹。老李回到屋里,屋里面积不到二十平,一张70年代的布艺沙发靠着门口,对面摆着一台熊猫彩电。老李回家头一桩事便是开电视,然后躺沙发。他每天都要开着电视睡觉,哪天停电了,哪天他就该失眠。

正看了一会儿电视,有敲门声,老李开门,是秦老师,手上提着一只保温盒。

“你这人小家子气的,说好了一起吃饭,你倒是躺家里看电视。”

老李脸一红,憋出句谎。

“我甲沟炎犯了,你那多少有几步路,我就先回来躺着了。”

秦老师进屋,往沙发上一坐,从身后揪出一只臭袜子,老李赶紧抢过来。

“你吃晚饭吧,我给你带来了。吃好了,我把保温盒带回去。”

老李将保温盒打开,见到虾仁腰片、韭菜鳝丝、腌菜蚕豆,还有一格枸杞猪心汤,立刻去窗台上摸来半瓶烧酒,坐着吃了起来。

秦老师看着电视,老李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,他喝兴奋了,就乱讲话,讲:“你晓得吧,那个孬孩子又来找我的,你晓得他是怎么找来的。”

秦老师不搭腔,她知道老李现在是酒后话多的阶段,对面哪怕没了人,他也会自动说上一番。

“他故意拿缝纫针扎指头的,医院。我想,你个孬孩子早干嘛去了,我好歹是教过大学生的人,我来教你个劳改*,你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,你还不晓得珍惜。”

秦老师挂了脸色,叫他停一停,不要再喝了。

老李自顾自又抿了一口酒,讲:“你晓得吧,我们单位有个外科医生,姓朱,人也是猪头猪脑的,这个人长了个古怪的屁眼儿,拉石块呀,自己一点儿不识相,还要去坐院长的马桶……狗日的竟然喊我帮他通马桶……我在国外留过学的人啊,我要天天喝咖啡的呀。”

秦老师站了起来,脚尖对着门口,讲:“你不要再吃酒了,再吃,我就走。”

老李竟把桌子一拍,吓得秦老师一抖。

“我怕你走么?我一身才气的个人,我愁你们女人这点儿事么?以前想跟我的女人,从这排队能排进你家门口,还有外国女人呢,你晓得么?”

秦老师不作声了,只将被老李拍乱了桌面收拾了一番,拎起保温盒走到门口,背对着老李讲道:“你这个人的心太满了,里头一点儿缝隙都没了,装不下别人。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老李闭紧了眼,不晓得睡了多久,睁开眼看见屋里空落落的,一脚将酒瓶踢到了门口。

医院碰了一鼻子灰,回到车间后又被教导员罚蹲、罚吃一周白饭,教导员放出了话:

“陈大力,你现在就是生产线上的刺头,你不要上机位了,地球离了你还能不转么。不管你的手指头是意外受伤还是自己有意为之,你都不要踩缝纫机了,以后每天出工就给我蹲着。”

陈大力罚蹲的位置在车间库房,那里头塞得满当当的,他的身边是一台坏掉的纽扣机,机修工不时进来捣鼓几下。

他正在想老李那几句骂人的话,想得很不是滋味,身旁的纽扣机忽然“砰”一记响。

那是一台W的电动纽扣机,带一个脚踏板,机修工也在磨洋工,踩着踏板玩儿,他踩一脚纽扣机,便“砰登”一声,压头便将一颗金属纽扣钉在一条牛仔废料上。机器早都修好了,机修工却不装外壳,留着最后一道工序,再捱一天的工。这人是个改造老油子。

“陈大力,你晓得这台机器怎么坏掉的么?”

机修工忽然蹲到陈大力身旁,捅了下他的咯吱窝。

“*晓得。”

陈大力并没有聊天的兴致。

“就在你扎针的那会儿,七监区一个纽扣工被这机器打了手,你晓得他那只手什么样么?”

“*晓得。”

“见过枪伤么?”

陈大力蹲开了一些,不搭腔了。机修工是个小*贩,家里人都是*贩子,一家七口人,毙了五个,只留他和一个堂哥在里头落了终身户。

见陈大力烦了,他识趣地把剩下的话吞住、走人。

收工回去,陈大力睡觉时脑子里全是“砰噔砰噔”的机器声,加上他又怕梦见王小吉,索性睁着眼睛,不知道想了些什么,硬生生熬了一宿。

第二天出工,陈大力照旧被罚蹲,捱到九点多,小岗来叫他,说家里来人探监了。

陈大力改造大半年了,老娘除了在看守所捎来几件冬装和王小吉的死讯,再也没来见过他。他是恨老娘的,现在听到有人来探监了,恨意一下消退了,整个人兴奋了起来。

他想,老娘应该给他带了糖醋排骨和青椒鳝片,这是他最爱吃的菜。

等到了会见室,陈大力一下子没瞅准老娘,倒见到一个大肚子妇女正冲他招手,挨近了看,才认清了,是老娘。

老娘空着两只手,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秃顶的男子,背朝着陈大力。陈大力认清了,是鹅瘸子。

“你来看我,带他来干什么?我老爹呢?”

陈大力质问老娘,眼睛盯着老娘的大肚皮。

“你不要气我了。我本来都当没你这个儿子了,要不是跟了他,能有个贴心人诉诉苦,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熬出来。”

“我老爹呢?他还没回来?”

“我告诉你吧,我跟他领证结婚了,你要是懂得学乖学好,出来了,我们还是认你的,他贴钱给你娶老婆。你要是继续犯浑,出来了,就当没我这个娘。”

陈大力还在“爹呢爹呢”地问。

会见时间有半个钟,老娘却只是站住,讲完这番话便走了。倒是鹅瘸子临走时转过身来,对着陈大力友好地笑了一下。

回去的路上,陈大力气得发抖,脚底下踩得好像不是路,是刀尖、是焰火、是*刺。进了车间,教导员喊他:陈大力,自觉一点儿,去库房蹲着。

陈大力气鼓鼓地冲进了库房,机修工正给纽扣机上外壳。

“你昨天不是问被它扎了的伤口什么样么?”

话声刚落,他便将右手伸到纽扣机下面,猛踩了一下踏板,“砰”一声响,腥热的血溅了机修工满脸。

陈大力咬紧牙帮子,忍了三五秒,然后便被无休无止的痛感冲开嘴巴,嚎啕大叫了起来。

机修工也慌了,一边大喊“陈大力扎手啦”,一边帮着取出那只手掌。那只手掌被纽扣机冲压之后,变成了一团烂血烂肉,糊在了一块铁板上。

医院时,老李正在医务楼的院里扫柳絮。

少管所种了几十棵柳树,飞絮成团地飘到院里,院长看着碍眼,便喊老李扫干净。柳絮是经不起扫的,老李轻手轻脚地忙活着,却比两只手拎8瓶开水还要吃苦。

打直背歇息的片刻,他见一群人冲了过来,中间一个人被人群架住,举着一只血糊糊的右手。等人群跑到院里,他才认清是陈大力,便丢了扫把,赶紧跟在他们的身后。

外科的朱医生正在打盹,被众人的脚步声惊着了,还以为外头响了雷,春雨要来了。

等回来神,朱医生将人都赶到走廊上,关紧了门,给陈大力检查伤口,才不到半刻钟,便又急匆匆地出来打电话,是打给狱*科的。老李凑过去听了一下,才知道陈大力伤势不妙,纽扣机将他两根掌骨击碎,又碾碎了三条肌腱,手掌心像被子弹贯穿了,烂出了一个洞。

不一会儿,陈大医院做手术了。

医务楼又恢复了平静,朱医生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。春日暖阳将大厅的水磨石地面照得清亮,陈大力的血迹像一条长长的皮筋,箍住了老李的倒影。

有翻报纸的声响,是院长从二楼办公室下来,左手抓住一份报,右手端着一杯茶。

“大厅怎么这么多血的?最近劳务事故怎么这样多。老李啊,傻站着做什么,弄弄干净。”

整个下午,老李便一直在刷地。陈大力的血令人不安。他想,是不是自己前几天的话太重了,他又想,陈大力是有拉琴的天赋的,好好一只掌弓的大手,怕是废了。想着想着,地倒是刷干净了,只是忽然觉得眼前一暗,外头已经霞光褪尽,起来一股春夜的绵风,把黑暗一点点往大厅里吹。

原来这五十平的地,他不知刷了多久。

值夜班的医生都已经到岗,那人讲:“老李啊,加班啊,食堂关了哇,你吃晚饭了没?”他这才急匆匆地下班。

出来狱门,老李一下不知该往哪头走,回住处呢,还是去哄哄秦老师。他想回去了也没晚饭吃,倒不如先去秦老师家的楼下,那儿有家面馆。总要先吃饭的。

劳累了一天,老李吃下两碗面,出来面馆,抬头看看秦老师的窗户,灯还亮着,便想,既然就差这几步路,总要上去问候一下的。

开门后,秦老师问他:“吃过了么?”

他想进去多坐一会儿,就讲:“还没吃呢。”

秦老师便去帮他下了一碗馄饨,端到饭桌上时,问他:“还要不要喝酒,我可以帮你下楼买的。”

老李急忙摆手,讲:“那天出洋相了,你别生我气,我晓得自己酒态很丑的,我过来就是跟你赔礼道歉的。”

秦老师只是推了推碗筷,催他快吃,见他吃得很慢,便问:“怎么吃不动的样子。”

老李长吁一口气,顺嘴就讲白天的事。

“你晓得么,那个孬小孩一只手掌废了,被机器压的,现在还在外头做手术呢。”

秦老师倒吸一嘴冷气。

“怎么这样子了?”

老李放下筷子,讲:“我这个人嘴重的,讲了伤他心的话,他出这种事,我恐怕也要占一点成分的。”

秦老师问:“你吃不下了么?”

老李讲:“我哪里还有心情吃呢?我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,心是软的,是惦记人的。你那天讲我心里太满,装不下别人了。这句话实在冤枉了我。”

秦老师讲:“好了,好了。我也是当你发发酒疯的,没有真生气。”

讲完,秦老师便去了趟书房,出来时,手头竟端着那把黑檀胡琴。

“这把琴我托人找出来,又修好了,你带给他吧。”

老李犹豫了一下,想到刚才的话是骑虎难下了,又想自己今天见了陈大力的血,心肠其实早都一截截地软了。到底做不来个狠人。他便接过了琴,校了校音,起了个《赛马》的调调,将半世积攒的狠劲散尽在曲声里。

这畅快的曲子,秦老师竟也听成了一个泪人。

老李收了弓,自顾自地讲:“也好也好,不管那孬小孩能学成几分,将来好歹算有了件诉苦的工具。”

手术后,陈大力便被送回了医务楼,他要住院一阵子,老李去看他,刚照面就亮出那把胡琴。

“修好了?”

陈大力用左手接住,右手裹了不知多少层的纱布,只露着一根食指,指头上还有干巴了的血渍。他就用这根手指摸了摸琴杆。

“修得真好,这儿是断掉过的,现在摸不出来。”

老李又从身后拿出一只保鲜袋,里头是牛肉、鸡腿、卤蛋,还有几块巧克力,这些是秦老师准备的。他往陈大力枕边一塞,讲:“琴是能修好的,你的手呢?”

陈大力不吭声。

老李换了语气,拍了拍陈大力的肩膀,讲:“外科的朱医生,也是这方面的专家,他跟我讲过了,你这只手不碍什么事的,拿筷子、拿笔都灵活的,这两样能办到,我想你拉琴也能拉得好。”

陈大力端稳了琴,用右手的臂弯掌住了弓,拉了几个音。

老李一听,有些高兴,讲:“教你的,还一点儿没忘,蛮好蛮好。”

陈大力讲:“你教我拉曲子吧。”

老李犹豫一下,讲:“这把是二泉琴,我就教你《二泉映月》,是瞎子阿炳的曲子,这人也是吃尽了‘年少苦’的,后来在乐术方面得悟了,成了胡琴大师。”

老李讲完,去窗前瞥了一眼,见院长还没回来,就拿过琴来教。

琴声一响,病床里窝着其他几个少年犯都探出了脑袋,隔离病区的几个肺病少年也扒到了铁窗口。二胡是悲哀的乐器,老李轻轻一拉,好似拉来了一抹宿命的浓云,铁窗里的所有悲哀都聚在一起,轻轻地飘甩。

拉完这一曲,老李讲:“弓运到哪里,心就动到哪里,心若在,力就在,音色就在。音得之于心,应之以手,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……”正讲着,他忽然察觉身边的氛围不对劲了,四周瞅瞅,少年们都在低低地哭。

有人讲:“我想我老爹了,他在深圳当泥瓦匠。”

有人跟着讲:“我想我老爹老娘的,他们在广州的工地上。”

陈大力侧过身去,泪都已经糊了眼。

一年后的春季,少管所成立了胡琴队。这桩事得益于外科的朱医生,有天他提早查房,听见楼内传出二胡的音色,本来是要发脾气的,爬楼的这两分钟路,哀恸的音色已经把他的脾气磨没了,到了病房一查问,原来是陈大力在拉《二泉映月》。

朱医生家里有门路,这年提了正科,正要调任教改科当一把手,想在*绩上出花样,上任后便成立了胡琴队。

又一年后,胡琴队上中央电视台演出了一回,陈大力是主角。这场演出后,陈大力已经成年了,转去了监狱服刑,音乐学院的考级委员到监狱给他评级,陈大力拿到了二胡十级的考评证书。

03年二季度,陈大力因改造成绩突出,获得减刑两年的奖励,就在拿到减刑裁定的前两天,老娘给他捎来消息,讲失踪多年的老爹有下落了。

陈扛鼎并没有去云南挖玉,而是在上海的工地上干钢筋工。当年那儿要盖商厦,陈扛鼎夜间出工,或许因为身体困乏,整个人从跳板上栽了下去,掉在砂浆机里,人当场便死了。包工头怕担责任,夜里的几个工人又是自己人,大伙儿就将陈扛鼎浇筑在了一处地基里。这个包工头后来发家了,两年前又得了癌,死前总梦见那处地基,家里人就报了案。但商厦已经建成很多年,那处地基又是承重的关键区域,警察也没法相信一个垂死之人的检举。案件没立案,陈扛鼎的尸骨便一直没挖出来。包工头死后,他的子女找到陈大力老娘,补偿了10万块钱。

老娘跟陈大力讲老爹这些事的时候,正抱着陈大力3岁的弟弟。那是个讨厌的小孩,跟陈大力小时候一样不安分。老娘脸色晕红,讲到兴处,拍了一把大腿,对天上的陈扛鼎讲:“死*呀死*,你还算好呀,还算有良心的,死的时候总算出息了一把。”

陈大力晓得老娘嫌弃老爹挣不到钱。老爹死后带来这10万块赔偿,对老娘来讲,是个惊喜。

老娘讲:“这些钱,你别以为我要动,我是给你留着,等你马上出来了,要娶媳妇要学手艺的。你别以为会拉几个丧曲,就能吃饱饭讨到老婆了。

陈大力只是问:“那栋商厦在哪里。”

老娘木愣了一下,怀里的小孩正吸溜鼻涕,她慌忙去掏裤兜里的纸,顺嘴讲:“我回去找他们问问。”

老娘走前,拍了拍会见室的玻璃,讲:等你出来了,就给他治丧。

陈大力刑满前一天的夜里刮风,风裹了沙尘,吹了一宿,监舍的窗户蒙上了细细的一层灰。

那个夜里,陈大力是怎么也睡不着的。捱到天快亮时,他盯着那几面窗户,反倒困意袭来,眼睛一闭上,立刻跌落进梦境。

那是一栋抬着头也望不见顶的巨厦,楼体镶满蓝色的玻璃,陈大力长出一对鹅的翅膀,半悬于空中,用手指在玻璃上写老爹的名字。巨厦的玻璃蒙着尘,老爹的名字很清晰,日光照着,名字的轮廓泛着光,像黑夜的演唱会上那些摇晃着的明星的名字。巨厦里面出现一个人影,抱紧一把胡琴。陈大力擦干净一面玻璃,细细地瞅,那人就是王小吉。

他讲:这里就是你老爹的墓,你写的字都是你老爹碑上的字,我在这个墓里为你老爹拉个曲。讲完,便拉了一段胡琴。琴声刺耳,陈大力惊醒,原来是小岗喊他起床,顺手拿着他的那把胡琴,正在乱拉。

“陈大力,你要不要出去了?太阳晒屁股了。”

陈大力回到村庄时,那间老屋已被疯长的青草埋没,屋顶破了一个大洞,老娘正在清扫堂屋的瓦砾和碎砖。好多人都在屋后的一片空地上,他们是来“扶丧”的,有人正用镰刀除草,有人开始布置灵堂。

好些人一下认不出陈大力,他长高了也长壮了,脸颊生出了细碎的胡渣子。是老娘唤了一声,众人才都聚过来认认陈大力。淘完马桶刚赶来的张阿姆先尖叫出来,她的手还是湿的,却只顾捂着陈大力的手,讲:“大力啊,你这下出来了,就不要愁了,你老爹帮你了呀。王小吉就比不上你的,我家老头将他捞上岸那天,你已经进去了,你没见到他最后那一眼……他老爹王大吉也不好的,都已经瞎了。”

陈大力不想听这刺耳的话,就撇过这些人,绕去了那个污水塘边。他看见鹅瘸子蹲在那杀鹅,这会儿功夫已经杀了十几只,放过血后浸在了几只大澡盆里。污水塘已经红了一片。鹅瘸子瞅了陈大力一眼,讲:“这些都是丧席上要吃的。”

陈大力不吭声,望着澡盆里那些放过血的鹅,它们的神态未死,眼睛泛光,鹅嘴微翘,好像要从澡盆里飞窜起来,横挡在街面,继续喧叫一个下午。

陈大力忽然一振,跑去老屋,端来一张木凳,坐到三岔路口。日光劈头而下,他拉起了胡琴。不一会儿,很多人聚过来了。起初,大家都有听曲的兴致。陈大力却一直不愿消停,老娘过来拖了几次,也不管用。大伙儿都没了耐心,等他拉到傍晚,围观的人一个都不见了,空剩他一个人,枯坐在收敛的霞光内。

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,一个尖尖瘦瘦的身影过来了。

陈大力瞅了一下,是王小吉的老爹王大吉。他背着一把胡琴,人已经瘦得脱形,体态佝偻,残余的一只眼睛又瞎掉了,靠手上的一根竹竿引路,让人再也想不出,这是个从前有力气开矿的劳动力。

陈大力收了弓,双手扶住他,几颗滚烫的泪珠滴在他的手背上。

王大吉将背上的胡琴交了出来,那是他家祖传的红木胡琴,王小吉以前整天背着。陈大力接过手,沉甸甸的古物,压得他的手掌很是充实。

陈大力讲:“我不能要这琴,我对不住王小吉。”

王大吉摆摆手,讲:“你落到暗处,还能学这一手好琴,拉出这声声的悲苦,你已经晓得这村里老百姓们的哀处,你已经长出了悲悯心……你便是成人了……我不怪你,王小吉也不应当怪你,你把琴好好地拉下去。”讲完,王大吉便走了。

陈大力换了琴,坐定。夜已经黑了,他拉动了琴,声色如同烟雾一般,悠扬、悲怆。哀乐浮于村庄之上,触手可及又远绕天边。

《血琴》共两篇

完结

责编钟瑜婷

出品网易文创丨戏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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